□潘祖德
不要攀,不要比,不要自己氣自己。村子里敖姓、白姓、崔姓仨老爺子,稱得上鄉親們心中的可愛“活寶”。論品質、論技能、論聲望,皆難分出高低。筆者欲用文字白描,誰先入局?“鬮”由自取,敲定姓氏音序排列,故以ABC謀篇,以活躍舊事念叨三位前輩。
A.“犟精”敖爺
佝僂著背,嘟噥著嘴,穿一件藍粗布大衫。走起路來老愛反剪著手,粗布衫子的下擺隨著身子一晃一晃的,有時還能聽到他哼唱幾句什么歌謠。早在家鄉中學任教,我熟識過這么一位老頭。
老爺子姓敖,當年68歲,本地人,是學校請來的一位年齡最大的工友。那時學校不配保安,敖爺的主要崗位在門房,要履行的職責就是早開門、晚鎖門;此外,兼管校門內外的清潔衛生。
咋一看,敖爺古怪,愛發牢騷,日常很難見他舒展眉頭,似乎天生就缺少笑的細胞。
混熟了,才知道敖爺是個老黨員,還當過生產隊長,只不過嘴有點犟,在家里老伴習慣直呼他“敖犟”(鄂西方言“拗犟”諧音)。
有人說“犟”和“杠”是一個意思,可從敖爺身上我找到不同:原來,犟勁源于被動任性,表現為固執己見,聽不進批評或建議,信不過別人的主張,唯信自己的研判;而杠大多表現為主動,逆向思維,有事無事對著干,人說東他說西,人指犬他指雞。
敖爺顯然不屬于后者,而且很多時候因倔強他贏得了主動。
就說為學校建豬場的那檔事兒,就是他自己犟取的。那年之前,家鄉中學根本沒養過豬,歷年的殘菜剩飯送給鄰校農戶挑回去喂豬,或者白白浪費。年長的員工都覺得這樣糟蹋食物是一種“罪過”。
敖爺對養豬業情有獨鐘。一個冬晚,他急著找校長毛遂自薦,不忍心食堂這么多剩飯被廢棄,想為學校干點“副業”,辦一個養豬場。校長一聽睜大眼睛,自己也是農家子弟,他深知養殖的艱辛。
“這可是個費力又揪心的苦活啊,也不比農戶喂兩三頭豬,您六七十歲的人能行嗎?”校長站起來發問。
“能行!學校只管從盈利的份額中,給我開點工錢就行?!卑綘敾卮鸶纱?,還表示要立“軍令狀”。
當時,學校領導多數不贊成讓敖爺喂豬,有人信不過他的體力,有人質疑過敖爺的初衷,還有人擔心老爺子的養殖技術不過硬,存在風險……可敖爺不服氣,曾在會上犟著爭辯如何能把豬喂好的事。
后來,幾經周折班子成員達成共識,同意敖爺養豬。到了歲末開始選址,接著開建豬房,蓋起豬圈,次年春天購回第一批仔豬。
敖爺甘愿吃苦,把豬仔當成自家的寵物一般飼養。
隨著時間推移,轉眼間小豬成了“半槽仔”(方言,指三四十斤重的豬),食量大增。敖爺每天從早忙到晚,要挑上十幾擔潲水,還要提著大桶收拾廚房的剩飯菜,跑上跑下進進出出無數趟。
那滋味老頭受得了嗎,當時一些年輕人暗地議論:“敖爺一定會退陣的,這活兒叫我們也吃不消?!?/p>
說來也怪,校辦豬場從“開業”算起,大半年功夫就紅火起來。敖爺越干越有信心,瞧著圈里上十頭肥豬,他又犟著建議學校,再買三頭仔豬、七八頭“窩豬”(方言,指豬崽)。
敖爺像個孩子,整天忙里忙外,臉掛喜悅。他說話也具幽默潛質,添飼料加水上槽時,常自言自語逗豬兒:“哎,文明點兒,不哄不搶都有份兒?!币娯澇缘拇筘i欺負小豬,他又大聲呵斥:“你太自私,只顧自己不管別人,沒德行吃獨食,小心我揍扁你!”
敖爺喜歡與我“講白”,不過一定要在他蠻開心的時候。
一個深秋的晚上,他來到我宿舍,閑聊時不知不覺扯起“豬經”。敖爺興奮地打開話閘:原來,他年輕時就是生產隊的“養豬模范”,調配飼料、關豬看期、打針灌藥、接生閹割……樣樣都會。
敖爺告訴我,“文革”時期生產隊都辦有豬場,那崗位的工作責任重大,出了問題輕則審查,重則“禁閉”甚至坐牢的都有。
一年冬天,他犟著跟獸醫學閹豬,一下把個小公豬劁感染了。敖爺嚇壞了,當晚悄悄抱回家,急忙用白酒和鹽水給小豬的傷口消毒,用米湯加點紅糖細心喂養。還好,幾天后小豬康復,他又悄悄歸還到集體豬圈。結果這事被一名心細的女社員發現并“告密”揭發,隊長和大隊干部硬是找他“刨根追底”審查一個星期。
敖爺識字不多,可憑著腦子熟記很多養豬的“學問”。他說養豬是科學,也要家里有“財運”,還授我兩條事關買豬和閹豬的農諺:“‘三六九’(農歷日期)關豬,不用看得書”,意思是農家買豬需要選個吉利的日子;還有“豮(音fén,公)豬劁得嫩(?。?,如同上道糞(指營養)”,雖含迷信色彩,卻折射老人飽經風霜的閱歷。
敖爺談得津津有味,我聽得認認真真,不知不覺到了子夜時分。敖爺起身欲走,我趕緊取出一瓶酒遞給他。老人嘟著嘴,滿臉犟氣。我忙解釋,自己不沾酒,要他務必帶走,他這才笑著松手讓我塞進他那寬大的衣兜……
敖爺實在,也很直率。他經常掛在嘴邊有兩句話:活多干,話少說,群眾心里有秤砣;官再大,錢再多,閻王照樣土里拖。
那些日子,他每早起床第一件事是開校門,接著便去瞧瞧豬,收理豬圈。他最反感的是深夜嚷著叫門,說“下半夜失眠”;他最覺得累的是擔豬食,挑來挑去“背駝腰疼”。
已經過去20多年,不知可愛的敖老爺還健在不。
B.“杠精”白爺
白爺現已年近八旬,身材魁梧,滿面紅光,一看就是個爽快人。
初次接觸,誰也不覺得他是一個習慣性抬杠的人。只是隱約感覺這老頭說話蠻有“繞勁”,時不時愛跟別人的話挑刺兒,或者回懟對方。一旦他人認慫沉默不語,白爺便像斗贏的公雞,留給現場一串哈哈的魔笑,似乎得意自視為機智和幽默。
偏遠農村,能一針見血戳穿抬杠的村民并不多。白爺也不懂什么叫運用邏輯性錯誤捉弄他人。他只認為會借別人的話“鉆漏子”“拈筋”,日久已成個性。一般人不愛與他搭腔,以免自討沒趣。白爺自己也曾內省這可能是個問題,就是革不掉這“毛病”。
白爺抬杠分為“言杠”和“行杠”。他所居住的村子里,流傳有不少冠名他“杠精”的段子。
一次,牛販子交流經驗:選牛犢要看形體,“前聳后塌”的格外出力些。白爺摻和進去反駁,鴨公也是前聳后塌,怎么就出不了力呢!牛販子不服氣,理不屈而詞窮,于是爭吵起來差點干架。
鄰近一戶,三個兒子長期推諉養老。這天,白爺路過村里一家小賣部,發現一群人在那里講白“粉經”。其中一個瀟灑的中年人,正是這家老人的幺兒子。白爺悄悄湊近,只聽見那個老幺狂吹自家兒女經常寄回“高檔酒和食品”。他忍不住擠過去猛問:“你這么富有,怎么不跟老爹老媽弄點好吃的?”男子臉色驟變,啞然離去。
嘴皮杠是輕的。白爺干活,要是犯起杠勁來誰都抵擋不住。
多年前的一天,鄰居砌房奠基,我遇見過白爺。那時白爺不足花甲,長得五大三粗,拿針線、干細活自然不會有興趣;一雙釘耙般的手指,搬石頭打坎,建房子下腳,那可真沒幾個當得了他的對手。
白爺喝點酒,說是舒筋松骨。酒后,他不愛說也不會鬧,只顧笑。有人描述:白爺的笑,驚得黃狗像過山彪,瘆得寡婦心直跳。
也不怨,白爺本就單身,事事不愁。打很早以前,他就只知道吃肉喝酒、打呼嚕、下力干活,什么娶媳婦、生娃之類的事兒,早被他撇到九霄云外。對他來說,世事“辯證”可翻轉,杠筋繃直了,舌頭就是“狡頭”,瞬間可成為神出鬼沒的“哲人”。
白爺年輕時力大如牛。某年臘月,他遇到一枯朽的樹蔸,操起鋤頭、斧子忙活半天,仍不見動靜。隔壁人家見天色已晚,忙去后山勸他回家。這哪是白爺的風格!他不依不饒,非但沒有停手,還回家備好火把、木棒子,返山打夜工左右開挖。劈完邊根剁主根,能用的工具全用上,直到深夜十點,白爺才把老樹蔸硬生生拖下山。
一點也不夸張,磨盤大的石頭難不倒白爺。他只需用力一抱,說擱哪就擱哪兒,你想換個地方,嗨!還得請他去挪動。
那天,鄰居請兩桌人抬石頭填墻腳,東頭有個軟土坑,挖的有一人多深。六人搬,他拋石頭填,坑下由兩名助手掏平。眾人忙得滿頭大汗,白爺卻滿面紅光,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得心應手。
據說,白爺干活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基本保持一致,唯有斜對門的阿坤小子跟他“合不來”,因為阿坤也倔如老驢。
就說打石坎吧,白爺剛放得妥妥的大石頭,阿坤瞧見總不滿意。一個表示要“挪個窩兒”,一個自信喊“動不得”,爭來爭去,阿坤不耐煩大手一揮,抱起石頭吼道:“堅決要動一下!”最終,兩人以誰的氣勢足,算誰的贏家。不過有一點還行,他倆經常抬杠,卻沒一次動過拳腳。
白爺雖愛杠,卻有個明顯的“軟肋”,那就是從不與文化人對著干,包括念書的孩子。有人戲稱,白爺尊重知識,杠也“白杠”。
說來有緣故。知情人講,曾有一天,白爺路過鄉友家,見這家七歲女孩玩魔方十分順溜。他感覺很容易,便接手不問三七二十一旋轉起來,結果越轉越亂套。氣得白爺直搖頭,還嘀咕一句:“幾百斤的石磙我都能讓它轉起來,這小玩意我真對付不了!”
白爺老了,見的多了,杠勁有所退化,但精氣神還足。關心他生活的村干部,動員他去福利院養老,他卻生氣,說自己不缺什么,也有能力管好自己,憑什么要給政府“添麻煩”。
這不,白爺又“杠”上了。
C.“書精”崔爺
崔爺住我親戚家隔壁。他的個頭不高,卻精神矍鑠,白須飄逸、聲如洪鐘,是崔家沖一位典型的長壽老頭。
崔爺常叼著一米來長的竹煙桿。要是有人問及年齡,他定會“叭叭”幾口,等嘴里冒出一陣煙霧來,才微笑著告訴你:“老嘍,虛度光陰,都九十帶把兒啰!”崔爺自謙,說的就是已滿九十歲了。
崔爺沒上過幾年私塾,卻聰慧過人。他一生最大的嗜好是讀老書,由此還衍生很多的才藝來:說書,唱戲,打喪鼓,凡是與傳統文化粘上邊邊,幾乎沒有哪一行能難住他,絕對算一個鄉村土秀才。
過去很多年,經常見到崔爺。后因親戚家被征地拆遷,我很少去那地方,和他見面也就少了,但崔爺的精明和豪爽令我難忘。
崔爺的衣著很特別。一身寬大的裝束,上衣、褲腿到處貼著補丁,一雙邊口發毛的解放鞋四季可見,似乎成為他居家的“標配”。
小時候,我以為他家很窮,沒有錢換新衣服。后來,瞧見他出門辦事又換上另一番整潔的裝扮,這才知道他并非窮,而是簡樸。
我曾問崔爺為何這般節儉,他說:“在家就要粗抷打的,像小腳女人哪能搞事!”按照老爺子的說法,下地干活沒一套耐磨的“班衣”是不行的,憐香惜玉邁不開手腳,勞動效率自然會低下。
對崔爺更敬重的要算“講古”。每到閑月,山鄉農戶的烤火屋最富人氣。人少的有方形火坑,圍坐五六個人;人多的有圓形火坑,圍坐十來個人沒有問題。崔爺家是圓形火坑,蹬腳的圓條石光滑耐看。
入冬之后,一家人圍攏一邊烤火一邊海闊天空胡侃,火坑中間有鐵鉤掛著燒水的鋁炊壺,水沸騰起來便發出嗡嗡嚶嚶的鳴叫聲。崔爺告訴孩子們,快過年了,水壺就會嗯歌的。
這一點撥激起孩童們無限遐想,就像靜靜的水面丟進一顆石子。我好奇地追問,是不是只有寒冬臘月的水開了壺才會“唱歌”,是不是正月間“老鼠嫁姑娘”那天不能動剪刀,等等,無窮盡發問,崔爺都會耐心給出孩子們信服的答案。
唯有崔爺講“正本”故事的時候,我們才會禁嘴止問、側耳靜聽?!堆θ寿F征東》《楊家將》《三國》《水滸》,這都是我最愛聽的崔爺版“經典”。
兒時聽書,可忘吃飯,可隨主人公情緒波動或笑、或氣、或落淚。有時內急,生怕遺漏情節,如廁去還把崔爺的腿拍一下“暫?!?。毫不夸張地說,童年受到文學感染,與崔爺“講古”密切相關。
中年的崔爺記憶力和口才都很驚人。至今記得,在聆聽薛仁貴“瞞天過?!钡亩巫訒r,我差點還被其他幾個孩子擠坐到火坑里。
當時,崔爺正講得神采飛揚。薛仁貴假扮老者,引領唐太宗進入一間華麗的彩棚與諸將暢飲,忽覺四面風聲響徹,濤聲如雷,身體不由自主的搖晃……我坐在小板凳上聽得目不轉睛,幾個小伙伴也趴在我后背聽得痛快。還沒等到皇上開窗見到高麗國海岸,不知誰猛推了一把,我“嘩啦”一屁股坐在火坑的圓條石上,其他孩子也順勢壓來,幸好崔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們的衣服。
年少時,我家沒幾本圖書,更甭說大部頭古典文學名著。北宋名將楊業、楊延昭等保家衛國的故事,都是從崔爺那里“聽”來的:一口金刀八桿槍,令遼兵聞風喪膽;遼國皇帝約請太宗赴金沙灘,“雙龍會”暗藏殺機;潘仁美大奸大佞,楊家將遭嚴重迫害。在崔爺“說書”的氛圍中,我們感受三國之爭,牢記水滸精彩。無數次,我為三顧茅廬、草船借箭驚呼,為武松打虎、智取生辰綱擊掌。
鄉野民間,能有崔爺這類文化人熱心傳播歷史經典,真是一方少年的幸運。以致從教后,我思考并堅信:“聽說”訓練與“讀寫”訓練同等重要,聽和讀遠比孩子們收看電視劇更能拓展想象空間。
緣于佩服,我也追問過崔爺的成就感??伤傆X得“說書”無功,或許“文革”時期有過禁言,他自認為講古是不務“正業”,倒是脫口秀出一大堆創業的“奇跡”:砌好后山的石垱,開挖門前的石路,改河造田等等;花了多少個日子,搬來多大的石頭,耗去多少包炸藥,崔爺都如數家珍,興致到高潮時還冒出一些方言來;“倆的、擱雜種”是他的口頭禪,聽起來粗獷豪放,讓人感受到農家漢的雄壯美。
談及這些,崔爺也毫不掩飾,大嗓門、直截了當描述,有時還伴有大幅肢體語言。為此,崔爺老伴常戲稱老頭子是“張飛后人”。
當然,崔爺同樣敬重讀書人。他的父親曾是當地有名的教書先生,雖遭受過冤屈,但老先生留下不少學業有成的弟子。據說,還有一個學生擔任過山區某縣的領導,后來在地市級某崗位退休。
每逢春節,崔爺家的春聯就是另一位書法家弟子撰寫送來的,大多為工整的楷書,內容也往往突出忠孝廉義,諸如:父恩母愛千秋難忘,尊師敬老萬世流芳。
每次拜年,崔爺都不忘先為客人做一番春聯“解說”。不過,崔爺也十分好學,甚為喜歡聽年輕人談古論今,什么科技常識、國際形勢、奇人軼事,他都聽得入神,從不胡亂插言,只見他手握煙槍忘了吸,微笑著張嘴點頭,有時還表現出驚訝的神情……
作者簡介:潘祖德,湖北宜都人。湖北省學校文化研究會會員,宜昌市散文學會、市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,宜都市故事學會副主席。愛思考、愛練筆、愛攝影,探訪美麗鄉村、感悟百姓生活;部分作品散見報刊網媒。